对冷战一无所知
我发现我竟然和小包尔斯一样想发出呐喊:“今天的世界对冷战一无所知,对于那些在冷战中牺牲了生命的人而言,是极大的不公平。”
我的功课很快就把我引到了叶常棣、张立义这两个名字。
叶常棣,1960年执行第三次高空侦察任务时于江西上饶被地对空飞弹击中跳伞被俘,在医院抢救中,医生从他身上取出59块导弹碎片,此后备尝艰辛。18年的生死离别之后,于1982年被释放到香港,台湾当局却不接受他回乡,最后由美国中情局安排他赴美居留。18年间,妻子改嫁,人事全非。到1990年才被准许回到台湾。
张立义,1965年于内蒙古遭到飞弹袭击,跳伞被俘。十几年之后与叶常棣同时被释放到香港,同样不被台湾接受,由中情局收留,接往美国。家庭折裂,青春毁损,人生不可回转。
还有那些根本不曾解密的、我们还不知道真相深浅的痛苦和牺牲:随着美国对U2的解密,黑猫中队的殉难者信息打开了,但是黑蝙蝠的历史,牵涉到空投谍报员,仍旧盖在黑纱中。巫毒中队的情况,社会知道得更少。知道得少,我们根本无从去认识那隐藏的悲剧和喑哑的委屈。
还有那些根本没有机会为自己叹息的人。我们的社会何时对这些沉默的牺牲者道过一声感恩的“谢谢”?
我发现我竟然和小包尔斯一样想发出呐喊:“今天的世界对冷战一无所知,对于那些在冷战中牺牲了生命的人而言,是极大的不公平。”
亚细亚的孤儿
当年英气逼人、出生入死的勇士,今天即使幸存,也已垂垂老矣。在他们全体带着寂寞的历史离去之前,让我们挽住他们,谦卑地说一声“谢谢”吧。
“清华”思沙龙的学生在我研究室里默默地看完了“台湾天空的秘密”。
我问,“怎么样?”
我不太确定他们会怎么反应,因为,不是整个社会都在说,今天的年轻人是没有思想的“草莓族”,反抗深刻,崇拜感官,对历史茫然。
可是他们很诚挚地说,“超感动。”
如果这个政府不去感念他们最勇敢的子弟们,如果这个社会不懂得疼惜和尊敬自己最沉痛的历史,那么就让年轻人扛起来吧。“清华”的学生决定由他们来对这些沉默的勇士们表达敬意。他们分工合作搜索数据,编辑手册,设计海报,发放传单,同时用各种方法搜集黑蝙蝠和黑猫队员名单,一个一个打电话去耙梳线索,去发出邀请。被击落的10架黑蝙蝠飞机中,只有3架被找了回来,死亡33年之后,烈士的骸骨回到故乡。学生们寻找烈士遗族,希望把他们请来“清华”。在打电话之前,学生还彼此研究要如何对遗族措辞来表达自己的诚恳。他们讨论时极认真,极严肃。
史帝夫的少年童军,在寻找那14个死难者的名字时,是不是也抱着同样纯洁的理想和热情呢?
我打电话给罗大佑,问他,“听过黑蝙蝠这三个字吗?”
他说,“没有。”
于是我把历史和学生希望对历史致敬的心意告诉他,希望他6月5日晚上到新竹来,献一首《亚细亚的孤儿》给那个残酷又悲伤的时代。大佑静静听完,说,“我去。”
我给诗人向阳写信,问他愿不愿意挑选一首他自己的诗来新竹朗诵,用闽南语,纪念那个苍凉的岁月?
数日之后,在一个宁静的凌晨,他回信:“我为黑蝙蝠特别写了一首诗。”
当年英气逼人、出生入死的军人,今天即使幸存,也已垂垂老矣。在他们全体带着寂寞的历史离去之前,让我们挽住他们,谦卑地说一声“谢谢”吧。
是的,我同意肯尼迪所说的:
评断一个国家的品格,不仅要看它培养了什么样的人民,还要看它的人民选择对什么样的人致敬,对什么样的人追怀。
(来源:南方报业集团 作者:龙应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