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声音的人
主持典礼的将军致词时说,“国家在五零年代对于弗朗西斯和他的同袍们所要求的,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国家要求他们在那个危险的年代里飞进莫斯科──孤独一人,没有任何武装,还要求他们表现出无所畏惧!”
呼吁成立冷战纪念馆最引人瞩目的是一个叫葛瑞·包尔斯(Gary Powers Jr.)的人。他说,“我们美国人对于为自由而战死的勇士们总是给予极高的荣耀,但是对于冷战,却毫无表示。冷战,长达50年,牺牲了数千勇士的生命,花费掉上兆的金钱,改变了历史的轨道,使美国成为世界唯一的强权。但是今天的世界却对冷战一无所知,对于那些在冷战中牺牲了生命的人而言,是极大的不公平……在1945到1977年间,美国有40多架秘密侦察机被击落,牺牲者却从来得不到一丝的荣誉或感谢。”
美国人知道包尔斯这个名字,是因为包尔斯有个有名的父亲——弗朗西斯·包尔斯。小包尔斯五岁那年,1960年5月1日,他的父亲驾着美国最新的科技成果U2侦察机潜入苏联领空1300英里,然后被萨姆弹击中,弗朗西斯被俘。30岁的弗朗西斯在公开审判中表示“忏悔、认罪”。被关了两年后,美苏剑拔弩张的冷战期间有名的一个镜头出现了:换俘。弗朗西斯站在柏林格林尼克桥的东端,美国所逮捕的苏联间谍阿贝尔站在桥的西端,然后两人同时往前走,回到各自的祖国。
美国人民对被释放了的弗朗西斯责难有加:他为何不自杀?他为何不毁掉飞机?他为何承认有罪?他为何如此怯懦?弗朗西斯黯然离开了中情局,在1977年驾驶民用直升机时坠机身亡。
2000年5月1日,纪念弗朗西斯被苏联逮捕40周年,在新的U2基地,美国空军追赠十字勋章给弗朗西斯。主持典礼的将军致词时说,“国家在五零年代对于弗朗西斯和他的同袍们所要求的,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国家要求他们在那个危险的年代里飞进莫斯科——孤独一人,没有任何武装,还要求他们表现出无所畏惧!”
很多人支持小包尔斯的呼吁和奔走。美国国会图书馆馆长说:“冷战是20世纪下半叶最重大的国际冲突,也是人类近代史上最长、型态最特殊的一种战争。”普利策奖得主、专栏作家克劳汉莫说:“冷战纪念馆不需要宏伟,但是一定要有一个小的教学馆,一个长廊献给那些英雄——杜鲁门、丘吉尔等,一个大厅献给阵亡者,也就是那些无名无姓的谍报员。”
纪念典礼结束时,一架最新的U2漂亮地掠过天空,表示致敬。小包尔斯安慰地说,父亲的荣誉,总算是得到公平的对待了。
在我读书玩耍的时候
冷战中,兄弟阋墙,成为全球战略的棋子。同时,在黑猫黑蝙蝠侦察机下面的土地上,又有多少同样沉默无声应该被感念、被致敬的牺牲者呢?
两年前,我到台湾新竹的“清华大学”任教,第一次听到“寡妇村”的名称。说的是,新竹是空军基地,飞行员常常一去不回,因此哪天暗夜里一家传出哭声,整个村子都会哭。我没太在意,只是稍觉奇怪:又没打仗,哪来这么多飞机掉下来?
可我也看过飞机坠落的。那是战斗机,从天空卷起一股浓烟一头栽进茫茫漠漠的玉米田里。乡下的孩子们奔过去捡拾看不出名堂来的碎片。
是在新竹,我第一次听到“黑蝙蝠”和“黑猫”的名字,而且从一个开过战斗机的飞行员口中听到,从新竹基地升空到对岸,只要六分钟。是在“清大”,北院教授宿舍要搬迁,我才听说,原来“北院”曾是美军顾问团的宿舍,而美军顾问团和美国中情局的白手套“西方公司”有关,“西方公司”就在东大路。这时,我还没听过U2这个词。
凤凰卫视制作的“台湾天空的秘密”今年4月播放,我才恍然大悟这些道听途说的蛛丝马迹和“我”的关系:
“民国四十四年”我3岁时,“黑蝙蝠”开始执行任务,到大陆低空飞行,摄取情报。到我15岁时,他们的任务才结束。弗朗西斯的U2在1960年被击落之后,美国不便再进入苏联,没几个月就把两架崭新的U2运到台湾来,让台湾最优秀的飞行员潜入大陆,以高科技探察对岸的军事设施、核子试场、国防能力,任务一直执行到我大学毕业那一年,1974年。
原来在我读书玩耍的时候,黑蝙蝠中队的年轻人出机800多次,10架坠机,148人丧生,那是全体队员的三分之二。原来在我准备层层考试要出人头地的时候,黑猫中队的年轻人一次一次地夜航U2,一半的队员死亡,两个人被俘虏。原来在我读书玩耍成长的时候,和我同龄的人,有些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父亲,而且他们的母亲还不能公开哭泣。
我赶忙补做功课。原来,在全球冷战的年代里,这些军官以生命猎取情报,把情报交给美国,换取了美国对台湾的长期援助。原来,是黑猫和黑蝙蝠所获得的情资,使美国掌握了中国的核武发展进度。原来,是这些人的牺牲,使基辛格证实了中苏边界在六零年代末的紧张而积极地拓展美中建交。原来,是这些飞行员在整个中南半岛的天空里秘密穿梭,和弗朗西斯一样,“改变了历史的轨道使美国成为世界唯一的强权”,为的是换取台湾的生存空间。
冷战中,兄弟阋墙,成为全球战略的棋子。同时,在黑猫、黑蝙蝠侦察机下面的土地上,又有多少同样沉默无声应该被感念、被致敬的牺牲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