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狼文化”吞噬“羊文化”
游牧民族是狼,农耕民族是羊,从狼图腾崇拜出发,小说虚构了文明进化的过程:中华民族的龙图腾起源于草原游牧民族的狼图腾,由游牧文化演变为农耕文化,狼图腾变成龙图腾,狼性变成羊性。农耕民族死守故园、自给自足和封闭保守,而游牧民族四处游荡、八方抢掠和对外扩张。狼不但吃掉了羊的发明创造,甚至灭了羊的国和族。但狼不会满足,而是继续游荡四方,去征服更先进的文明。换言之,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狼是无敌的,而羊是失败的。正如《酷狼──美国西部拓荒传奇》(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4年10月版)所宣扬得那样:“一种文明的创建通常以另一种文明的毁灭为代价。”
但《狼图腾》的作者从未解释过,为什么横跨欧亚大陆的蒙族,没能在欧洲缔造出长治久安的帝国?在中原地区的统治只存活了八十多年?而且,二战后,蒙族这只狼被两个极权政权撕成两半,一半做了苏联的傀儡,一半做了中共的属臣。今日的蒙族国还停留在前现代的落伍阶段。而踏破山海关的满族所建立起大清国,之所以存活了三百年,就在于满族统治者接受了汉文化的同化。
作者还虚构出狼族给羊族输血的神话。在小说中,腾格里之父和草原大地之母相结合,生下了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本这对兄弟,游牧民族为兄,农耕民族为弟。当农耕民族在羊性的腐蚀下变得软弱时,天父腾格里就会派狼性的游牧民族冲进中原,给羊化的农耕民族输血,让汉民族一次次从失败中振作起来。当软弱的羊弟无法自救之时,强悍的狼哥就会入主中原,通过征服来维系汉文明的血脉。在中国历史上,狼给羊输过三次血,第一次秦始皇武力统一,第二次是成吉思汗马踏中原,第三次是八旗兵跨过山海关。
作者认为,羊性造成的汉文明大衰落开始于轻武重文的宋朝。然而,在当时的历史时代,蒙古狼入主中原,恰恰是野蛮对文明的蹂躏,终止了中国最有希望进入现代转型的过程。如若没有野蛮的蒙古族对中原的征服,宋代资本主义的萌芽,说不定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历史的事实是,狼族只信仰刀剑的力量,既无力创造出足以自养的文明,更无法给其他民族带来先进的文明。狼民族对羊民族的武力征服,靠的是杀戮、掠夺、破坏和歧视,而很难带来和平、建设和相互善待。在中国历史上,游牧民族为了生存而进军中原,无论输赢,带来的大都是农耕文明的破坏或毁灭,也是文明进化的大倒退。
综观中国与其它国家或民族的冲突历史,只有在近现代的中西冲突中,西方列强才显示出对老大中国的真正优越──既是科技发达带来的船坚炮利,也是人文价值优势创造的自由制度,而其它靠武力征服过中原的民族或国家,尽管先后建立蒙元帝国和满清帝国,但无论他们的狼性多么强大,嘶咬多么残忍,掠夺多么野蛮,破坏多么巨大,歧视多么不公,但由于这些异族征服者没有先进文明的底蕴,最终的命运只能是,要么象蒙元帝国那样短命,要么象满清帝国那样被汉文化所同化。
四 狼性大发
在我看来,《狼图腾》是一本图解概念的小说,人物干瘪,语言粗糙而夸张,特别是人物对话,充满说教,毫无个性,谈不上真正的审美价值。该书的畅销源于对“狼性”的张扬。
《狼图腾》开篇就用大抒情的语言赞美狼性,用细腻笔法描绘了那种凶残本性对血腥的狂热,通过对满嘴沾血的狼和狼牙的细致描写表达得淋漓尽致:猎人用马棒打断一头恶狼的四颗牙齿,那头断了牙的狼“一头栽倒雪地上,不停吮着,抬头冲天没命地哭嚎”。作者接着写下关于“狼牙”的抒情诗:“狼最凶狠锐利的武器就是上下四颗牙齿,如果没有牙齿,狼所有的勇敢,强悍、智慧、狡猾、凶残、贪婪、狂妄、野心、雄心、耐性、机敏、警觉、体力、耐力等等一切的品性、个性和悟性,统统等于零”。
《狼图腾》的结尾通过书中人物的议论得出结论说:中华民族的祖先是游牧民族而非农耕民族。与此相应,中华民族的最早图腾是“狼图腾”而非“龙图腾”。也就是说“龙图腾”源于“狼图腾”。而汉人之所以恨狼、骂狼、丑化狼,用狼来定义残忍邪恶的人,就在于汉族的农耕文化逐渐取代游牧文化,中国人身上的狼性也随之逐渐被羊性所取代。正是这种由狼向羊的退化,才导致了中国在列强的狼性进攻面前的失败,进而导致中华民族在近现代的落伍。
综观《狼图腾》全书,从始至终贯串着对丛林规则的赞美。作者把人世间的所有竞争禽兽化为“人对人是狼”的嘶咬,把衡量战争输赢的标准野蛮化为全无是非善恶的成王败寇。姜戎说:“打仗的输赢,全看你是狼,还是羊。”所以,只要想赢,就必须狼性十足和不择手段,只要能置对手于死地并最终取胜,无论多么凶残、狠毒、恶劣、阴险、背叛……就都是正当的。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胜利能让获胜者从狼性的凯旋中获得最高的享受──把不择手段的屠戮当作最高的艺术来欣赏。
那些追风的“狼书”所宣扬的生存之道,不仅比前几年的畅销书《厚黑学》更无耻,甚至比《狼图腾》更赤裸裸,充满了抒情化的凶残和不择手段。
中国电影出版社二00四年出版的《狼的故事》说:“本书是一部关于狼的奇书,它能让读者从书中每个篇章、每个细节感受到呼之欲出的狼的气息,让身体的每一个毛细血管百倍扩张,让血液如潮般奔涌,让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末梢紧张待命,让灵魂如风般涤荡。”
时事出版社二00五年出版的《狼魂》前言说:“狼的智慧和谋略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从狼的一系列行动中,我们看到的是强者与智者的完美结合。学学狼的这些谋略,能使我们在市场竞争中获益匪浅;那么,不学狼不行吗?不行。为什么呢?因为,在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中,在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市场角逐中,如果心存善良,对竞争对手一味地心慈手软,那么就会被对方毫不留情地吃掉,这已经被无数事实所证明,而且还将不断被新的事实证明。”
地质出版社二00四年八月出版的《狼》的说辞最为直白:“一只有勇气、有理想的狼,它为所有为了生存和发展而奋斗的生命提供了借鉴。”“生存是什么?生存就是不择手段地活着。你可以卑鄙,你可以无耻,你还可以下流。只要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好。理想是什么?理想是一种比生存更深层次的欲望”; “吃草的未必是仁慈,吃肉的未必是残忍。我是一只狼,注定了是一只狼,一只锋牙利爪的狼,鲜血与死亡是我生命的源泉。我要活着就必须有什么东西去死。当所有的牛羊沐浴在阳光里自由自在地吃喝时,那就意味着我死了。”
也就是说,狼性或狼文化被浪漫化为生存竞争的惟一法则,残忍的野性、抒情的凶残、浪漫的恶毒和做作的粗旷,共同构成了“狼性美感”。
曾几何时,我们经历过嗜血的毛泽东时代,对内残酷斗争,对外准备打核大战,二者相辅相成,让中国人喝足了狼奶。中国人把仇恨宣泄当作生存的动力,把暴力斗争当作实现崇高理想的惟一手段,把强权崇拜升华为最高境界的审美。
今天,现实中“大国崛起”虚荣感再次唤醒了“狼性美感”。随着国力的提升和大国外交的展开,毛时代“赶英超美”的兑现似乎近在眼前。于是,中国人复习百年耻辱的腔调,已经由防御型诉苦转向进攻型声讨,中国的民族主义也进入虚构神话的阶段,从政权到精英再到愤青,日益表现出独裁大国的狂妄,不断强化着复兴中华帝国的幻觉,越来越陶醉于庆典般的话语狂欢:既是对美、对日、对台的仇恨宣泄,又是统一台湾、超越欧洲和制服日本,先变成唯一可以抗衡美国的亚洲老大和世界性大国,最后变成超越美国、战胜美国的世界霸主。以至于,不惜打“核大战”的叫嚣再次响起。
姜戎在小说中礼赞嗜血的狼性,朱成虎在面对西方记者时狼性大发,恶狠狠地告诫:一旦中美开战,中国“准备让西安以东的所有城市被摧毁。当然,美国人将必须准备好数以百计,或两百个,甚至更多的城市被中国人夷为平地。”
这种“战争狂”的公开叫嚣,只能以“狼文化”名之。
姜戎在接受采访时呼吁:“狼图腾也应该成为现代的精神图腾。”的确,在当今中国的爱国愤青和惟利是图之徒的心目中,“狼图腾”事实上已经取代了“龙图腾”。
“狼图腾”崇拜是狭隘而狂热的独裁民族主义的产物,它淹没了人类共同价值,泯灭了起码的正义感和同情心,混淆自由与独裁、人性和反人性、善与恶、真与假、文明与野蛮之间的实质性区别。它的唯一情感是冷血仇恨,唯一表达是漫骂宣泄,唯一表情是猥亵狰狞。所以,一个崇拜狼图腾的民族最终将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