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天坛[图]](../../attachement/jpg/site1/20110214/0013729e46ae0ec2ce7009.jpg)
当当响的有轨电车,到菜市口就打住了。前面已经无轨。车是黄绿两色的,太旧了,雨淋日晒,外皮已经斑驳,开起来缓慢而微微摇晃。司机站在车的前端,手操盘、目平视,脚下有铃,一踩就当当当。声音清亮,传出很远。
那时节,大白天打破北平街头安静的,除了繁华地段比如西单一带,周璇等等的流行歌曲唱个不停,行乞者跪在地上用破砖拍胸呼天喊地,就是这当当了。坐车的人不多,时常有空位。那年月,交通不拥挤,没有上下班高峰。北平城诈称二百万人,实际上据说不过一百七十万左右,而且,没有多少人上班,失业赋闲的居多,说它是个消费城市,大概不错。后来连消费也不得不限在吃喝上了,人们的购买力只够买点玉米面(北平叫小米面)的。物价飞涨,家无隔宿粮。不少人家无精打采在半饥饿中度日。那些年,年年开春学生上街游行,气昂昂喊着“反饥饿、反内战”的口号,真的是喊出了民心。老北平的市民,无论士农工商,对这样的游行队伍,大多暗中相助。
在当当声中到了珠市口,向东南步行一会儿,市井渐渐萧条冷落,人也稀少,待到驮煤的骆驼队时或出现,就快到天坛了。围墙早已颓败,天坛几乎是个废园。久失看管,杂乱无章。漂亮的祈年殿像个无力回春的疲惫老人,一任蓝瓦残缺,凭栏不整,阶前杂草丛生,尽管你什么时候看她,她都昂首蓝天。看不到游人,有的只是奔跑着捉蜻蜓的小孩。不过,那大片古老、粗壮的松柏,却是常青的,挺拔的,无论世间冷暖,依旧镇定自若,有的直指云端。只是远远看去,不大看得见树干,因为全被一人多高的荒草埋没了。风过处,一阵呼啸、一阵飒飒,那个狂野劲儿不由得叫人心惊。我们这些十二三岁刚上初中的小男生,到这里来“郊游”(可见北平城不大),倒能找到不少有趣的地方。单是藏在杂草深处谁也找不到,只听有人呼叫不知声从何来,就够令人神往。这里很适合这个年龄的人玩打仗的游戏。
夏秋之交,整个园里响着放肆的蝉鸣。居高声远,悠长而无拍节,又永不变调,你走到任何角落、任何去处,都逃不出这种单音节,让你宁静,也让你昏昏然心烦。这时候,看着那满地枯叶、连天衰草、远近的树林、疯长的灌木丛、脚下蹦来蹦去的蚂蚱,你会感到这不是人间,这是未开发的原始世界。
惹人注目的,是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穿流于林间的雾霭。似烟非烟,时浓时淡,上下飘浮。阳光照进来是柔柔的丝带,似乎紫色,在枝干、绿叶间迷漫,缭绕。你忽有感悟,记起刚学过的诗句:“日照香炉生紫烟”、“白云生处有人家”,这不就是吗?直到一位同学大喊:“我钻在草里老半天了,叫你不应,你怎么回事,不捉我?”这才如梦初醒,这回轮到我扮演好汉,捉拿打家劫舍的草寇、毛贼了。
回家的时候,我们个个带着颇丰的战利品——大把大把的蚂蚱、知了、蜻蜓。膝上一团灰,鞋袜里都是草籽,人已筋疲力尽。
后来接连几回,天坛以她的静谧、狂野和林间雾霭进入我的梦乡。这个梦一直残留到今天。
今天的天坛,和那梦比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历经多次修旧如旧的翻新,祈年殿年轻了,蓝瓦整洁,护栏崭新,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大片古松古柏更浓郁、更深沉了,早已没有荒草,绿油油的草坪出现了。游人如织,就像天天是节日。人们打拳、练操、比武、唱歌、散步,一派生机。要说遗憾,那就是多了些商亭,少了些喃喃自语的鸽子。有些去处,不像公园,倒像喧嚣的市场,商业气太重了。尽管还算明智,没有在这里举办庙会。
于是我想,什么是“天”坛?“天”坛不是普通意义的公园,天坛是天人共处、天人相接、天人共语的地方。那里可以有一定的现代化,但更要有静谧和肃穆,一切天成无华。人到那里,也该少点浮躁和志得意满,多些感恩、谦卑和敬畏。那里的一切,应当给人这样的启迪和引导。
整个园子——而不单单是其中某一个建筑,都要“修旧如旧”。那旧不是保守,而是与天相接的一种特色、一种大气,一种风采、一种神韵,为世上别的公园所没有的。
我希望,这样的天坛是可以期待的。
来源:北京日报 (记者 丁启文) 编辑:杨鑫 许银娟